十七楼的烟火

2022-03-25 17:01:12    来源:淮南长安网   点击数: 字体:[缩小] [默认] [放大]

电梯间里,网格员大姐从手机调出了小老赵的照片,好心地提醒王培培:“你是个女孩子,可别被这家伙给吓着了。”照片里的男人长了个硕大脑袋,四肢又短又细就像退化的鱼鳍。放大照片尺寸后,还能看见脚蹼般连在一起的手指。

“没关系的,从警这么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王培培笑道。

大姐撇撇嘴:“不只是长相上,小老赵瘫在床上五十多年,脾气也很古怪,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说话间,电梯到达17楼,等候多时的小老赵母亲赶忙牵住王培培的手,将她领进了屋子。出乎王培培的意料,小老赵半靠在床上,上身套着一件老式西装,下半身裹在被子里,微笑着,又是请两位坐下,又是张罗母亲给她们泡茶,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王培培刚要自我介绍,小老赵又细数起王培培获过的荣誉,还有她那些扶危助困的先进事迹,这些都是点名请王培培来保护老娘俩人身安全的原因。

走访前,王培培已经调阅了出警记录,知道隔壁1702的男主人前期上门吵过一架,但具体缘由和后续进展,小老赵是这般陈述的:“那一家三口是去年底搬来的,男的常年在外面跑货运;女的在学校门口整了个小食摊,不仅很晚回家,还大半夜生火做饭,整个楼道都乌烟瘴气的。我娘只想劝劝那个女人,却遭到了返家男主人的上门威胁恫吓。”小老赵的嗓音尖利起来:“那个壮汉要是真动起手来,我们这对老弱病残只有挨揍等死的份。”

“毕竟对方也没真动手,我想,他上门是想协商解决的办法。”王培培说:“那么,你有什么诉求呢?”

“把对门两口子拘起来!”小老赵说得斩钉截铁。

“我明白了,还有其他需要我们做的吗?”

“没有了。”小老赵摇了摇头:“该找社区的我会找社区,该找警察的我就找警察。”

王培培和网格员大姐交流一下眼神,合上笔记本,站起身:“那行,我和对门的邻居谈一谈,听他们怎么说,然后尽快给你答复。”

“娘,送送王警官。”小老赵手一伸,没有挽留两人。

以上,便是王培培和小老赵的第一次接触。王培培知道小老赵是在虚张声势,他所陈述的案情也只是部分真相,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为真正的诉求做铺垫。至于小老赵列举自己获过的那些荣誉(这些都是他从电视新闻上看到的),很有可能是为日后不合理诉求得不到满足而预先挖的一个坑——毕竟网格员大姐已经被小老赵逐级投诉到了省里。

傍晚,淮南九中门外,王培培看到了1702的女主人沈颂梅。她在小食摊里正给即将上晚自习的高中生们卷鸡蛋饼。走上前去,王培培才发现操作台下还藏了一个小女孩,正趴在椅子上一笔一划地描拼音字母。

晚自习的铃声开始在校园内外回荡,忙完一阵的沈颂梅将女儿抱在怀里,开始故事另一面的讲述:他们原本住在农村,但为了孩子接受更好教育,便咬咬牙在城里买了套二手房。虽说是男主外女主内,但为了早日还清房贷,沈颂梅还是经营起了这间小食摊,女儿放学后也一并接来方便照应,晚饭只是先垫一垫,只等收摊回家后才给女儿做一顿可口的饭菜。

沈颂梅坦言:“搬来前,我没想过邻里关系,以为城里彼此都很淡漠。没想到隔壁每晚都鬼嚎怪叫,还把墙面擂得咚咚响。敲门没有人应,我只能给物业打电话。工作人员了解情况后,先说1701的小老赵抱怨我们家的油烟气,接着又劝我不要理会,说那个小老赵是个变态魔鬼。这些话被女儿听到了,非常惊恐,只要听到鬼嚎声,便吓得往我怀里钻。这才有了后来我丈夫上门理论的事情。可他们娘俩不仅不承认鬼叫,还报警说我们威胁恐吓,简直是恶人先告状!”

离开小食摊前,王培培买了杯豆浆和一个鸡蛋饼。因为胃总反酸,所以特意嘱咐不要放辣。沈颂梅边干活边告诉王培培,她每天要卷100多个饼,她简直要恨死卷饼了。但为了能在城里扎下根,她必须要这样生活。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王培培在另一个居民小区堵到了小老赵的娘。老太太佝偻着腰,脊背上的麻袋里装满了废旧纸盒与饮料瓶罐。王培培接过麻袋,放进车子的后备箱,带着老太太径直驶向一处废品收购点,期间一路无话。等卖完废品,回到所住小区时,正是沈颂梅晚上生火做饭的时间。刚出电梯门,在淡淡的油烟味中,王培培和老太太便听到小老赵一声接一声高亢的鬼嚎,偶尔还伴有楼上楼下邻居的咒骂。小老赵的娘将身子背到阴影处,用手背拭了拭眼泪,转回身对王培培说:“我的儿子我来管,你放心吧。”

按理说,小老赵不再鬼嚎,沈颂梅做饭时也舍得开抽油烟机,矛盾到此算告一段落。但小老赵还时不时给王培培打电话,语气不再有礼有节,而是越来越歇斯底里,在一次11分钟的通话中,小老赵把“关心”这个词说了37遍。至于怎么关心法,小老赵也和王培培交了底,他希望王培培所在的新庄孜派出所能够敦促街道和社区报销他在药店购买治疗脑梗的药费。当然,这不符合医疗报销政策,再加上小老赵已经享受了基层政府所能提供的全部救助手段,社区便没有答应这个请求。于是,小老赵便以弱势群体的身份,不断逐级投诉。网格员大姐也是愁得直挠头,感叹小老赵是个不懂得感恩的人。

毕竟,亟需解决的困难不只是小老赵家一户。加上开年就是冬奥会安保,王培培的工作也愈加繁忙,白天入户走访,晚上完善档案,胃病的老毛病又压不住了,即便年前检查身体时发现有一项指标异常,却还是没有时间复查。另一边,小老赵当王培培只是走过场、假先进,便更是不分白天黑夜给她打电话,一遍遍在话筒里嚎着关心二字。

直到春暖花开,冬残奥会胜利闭幕,王培培和网格员大姐才带着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再次走访了小老赵的家。方案是这样的:当地一家医院答应派车接小老赵和他的母亲到内科病房住院,虽然各治各的,但安排在同一间病房,方便相互照应,同时还帮助办理大病医保,以后所有治疗费用都可以报销。小老赵和母亲头抵着头,小声商议起了解决方案。与此同时,日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客厅的一小片地儿。王培培不禁联想,对于长期卧床的小老赵来说,这一小片阳光也算是一种奢侈吧。

周六上午,按照计划,医院派车将母子两接去住院。一大早,王培培在手机上查到了胃部复查结果,异常指标恢复了正常。王培培松了一口气,起身来到小老赵的家,看到老母亲已经将行李收拾停当,只差把儿子转移到轮椅上。王培培帮着老母亲小心翼翼抱起了小老赵,出乎意料的,这个男人非常轻,体重大概连四十斤都不到。一瞬间,王培培竟有些心痛。小老赵却高兴地说:“我活了52年,刚才是我最甜蜜的时刻。”

等到出门后,王培培告诉小老赵:“你得去和对门说一声对不起。”说着,王培培敲响了1702的门。由于周末没有出摊,沈颂梅大概在家睡懒觉,所以很久才开了房门。王培培先是说她要送母子两去住院,房子这段时间都是空的,麻烦邻居可以带看一眼。紧接着,小老赵在身后也很爷们地说了两声对不起。沈颂梅一怔,让他们等一等,转身从客厅的餐柜下拎出一箱牛奶,非要让小老赵母子收下。在两家人的礼让推脱间,王培培瞥见了小女孩抱着玩偶,一脸好奇的站在客厅里。

楼下,一棵白玉兰正在旺盛地开着,香气扑鼻,令人心神驰骋。小老赵望着小区门口等车的母亲,笑着说:“我的鼻子很灵验的,单从对门传来的油烟味,就知道那个女人是在烧鱼还是烧肉,然后我就发馋,心里也就痒痒。”

王培培唔了一声,表示理解。

“大概没人告诉你,我是近亲结婚的产物。有时还挺愤恨的,就想着给别人找麻烦,但转回头又很后悔。”小老赵叹口气:“我也不想这样闹,我也曾有过一了百了的想法。但是我是我娘唯一的亲人,为了她,我不能死,我要好好活着。”

王培培的鼻子发酸,嗓子也有点儿堵,或许是胃病的老毛病又犯了。王培培一边给自己找着借口,一边轻握着小老赵骨骼清奇的肩膀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嗯,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