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的一天（下）

        午饭后，Ｗ检察官斜倚在椅子上，看着办公桌上早晨泡的那杯茶，一个上午的喧嚣，已然没有想去喝一口的冲动，而茶杯旁一张开庭通知意味着她要抓紧中午的这一会时间整理开庭预案。一声惊雷突兀的响彻天际，打破了她的思路，接着是骤雨倾盆，涤荡了这个夏日午后的闷热。

        原本想着下午开庭时雨能停下来，可是豆大的雨点继续啪嗒啪嗒地打在玻璃上，气压沉闷，天空依旧是铅灰色。法院开庭的阵容很强大，刑庭的领导亲自披挂上阵，两名被告人的四名辩护律师，坐满了辩护席，底下观众席也是黑压压一片。平日里法院的同志都是熟稔的，打个招呼是必须的。而今天，审判席上的三位各个神情肃穆，看不到一丝笑意。Ｗ检察官思忖着：一个普通的非法拘禁案件，该有的证据也都有了，被告人也认罪，实在想不出来这个案件有什么特别之处。

        质证阶段是律师辩护权的集中体现。未经法庭质证的证据不能作为定案的依据，律师在该阶段通过对证据的合法性、关联性、客观性提出意见，从而影响法庭对证据的取舍。在司法改革的大背景下，控辩双方地位平等，律师的作用越来越重要。本案庭审的质证阶段，几名律师的核心观点就是要求启动非法证据排除程序（以刑讯、威胁、欺骗、利诱等方式获取的言辞证据和非法搜查、扣押等方式获得的实物证据等非法证据，在审判程序中予以排除，不得作为定案的依据），质疑本案言词证据的取证合法性。两名被告人也开始附和，控诉公安机关暴力取证，检察机关对非法证据视而不见。以非法证据排除的方式否定被告人在侦查阶段的有罪供述，企图从证据合法性这一角度打开缺口来脱罪，并将矛头同时指向公安和检察机关，律师们的策略非常高明且有效。

        临危不乱，这是Ｗ检察官多年以来总结的最重要的一条庭审经验。Ｗ检察官捋了捋思绪，她迅速判断出了辩方的目的和策略，但是非法证据排除一般会在庭前会议提出，而辩方现在提出，显然是想杀她个措手不及。在法庭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律师维护被告的辩护权，公诉人依法指控犯罪，各有手段，没有对错，只是立场不同。Ｗ检察官一直认为只要她以国家公诉人的身份坐在公诉人席位上，她就是一个寸步不让的斗士，自己信服的唯一原则就是法律。

        Ｗ检察官知道解开当前困局的关键在于如何说明公安机关取证合法性。她整理了思绪，高亢而自信的声音从她瘦弱的身躯中迸出：“被告人和辩护人提出的仅是非法搜集证据的线索（当事人及其辩护人申请非法证据排除的，应当提供相关线索或者材料，人民检察院应当对证据搜集的合法性加以证明），必须经过调查核实以后存在或者不能排除非法搜集证据的情形，被告人的供述才能被认为无效证据而予以排除。两名被告人在看守所刑事拘留期间各有一份有罪供述，看守所有监控录像，而且讯问人员不能肢体接触到被告人，建议法庭采纳在看守所形成的被告人供述。”对面坐着的几位律师其实是知晓Ｗ检察官这番话已经切中肯綮了，但他们仍期待反戈一击，于是辩驳道：“看守所即使有录像但没有录音，不能排除诱供的可能性，被告人供述材料存疑，而疑点利益归于被告（刑事诉讼中遇到事实无法查清或者查清事实所需成本过高的情况，依有利于被告的原则判决），所以法庭应当采信被告人当庭的供述。”西方有句法谚：法庭对抗越激烈，被告的权利越能得到伸张。而现在双方的针锋相对，愈发体现庭审对抗的魅力。Ｗ检察官没有犹豫，回击道：“被告人签字按印的讯问笔录是具有法律效力的，辩护人提出办案人员可能存在诱供情况，请提供具体的线索或相关材料，同时公诉人向法庭申请公安办案民警出庭作证。最后公诉人需要解释一下何为疑点利益归于被告。任何与人为的事务有关并且依赖于认为的证据的东西都容易存在可能的或想象的怀疑，只有存在合理怀疑时才有利于被告（英国法学家塞西尔.特纳）。”

        法官宣布案件延期审理，并要求检察机关尽快调取公安机关在看守所讯问时的录像和被告人入所的体检记录，要求公安机关说明取证程序的合法性，再附上检察机关在审查起诉阶段对被告人的讯问笔录。临了，Ｗ检察官瞄了对方律师一眼，对手虽然强大，但自己并不气馁。今天的庭审虽然她一直处于被动，但下一次庭审时，当证据完备时，辩方将再无还手之力。

        回去的路上，Ｗ检察官想到在审查起诉阶段几名律师多次以各种理由要求对本案的证据进行补充。Ｗ检察官对待工作从来细心谨慎，司法改革后，作为检察官，她要独立承担案件责任的。经过补充侦查（人民检察院审查案件，对于需要补充侦查的，可以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也可以自行侦查。对于补充侦查的案件，应当在一个月以内补充侦查完毕，补充侦查以二次为限），本案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个月，结果一无所获，并未核实到律师所说的“关键证据”。Ｗ检察官只认识几名律师中的C律师，是本市律师界的精英，小案件不出手，一出手就放大招，绝不会在小事上纠缠，而这一次却一反常态，让她实在捉摸不透。Ｗ检察官突然想到了上午提审的那名“演技精湛”的强奸犯罪嫌疑人，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这些年，Ｗ检察官看惯了形形色色的演技，有人是为了脱罪，有人是为了升官，有人是为了挣钱，有人是为了挣名，总是有所图的。

        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 C律师匆匆地赶来Ｗ检察官的办公室。C律师的辩护风格以睿智、专业著称，多次与Ｗ检察官交手，双方各有胜负。虽然庭审的火药味才刚刚散去，但是双方都有一种默契：对抗而不对立，交锋而不交恶，一个好的对手是自己努力和进步的最大的动力。寒暄过后，C律师拿出了被告人写的一份材料，称与被害人存在债务纠纷。Ｗ检察官果断回答这一点与本案认定非法拘禁的犯罪事实没有关系。C律师还想再继续辩论什么，但是看到Ｗ检察官坚毅的眼神，他放弃了。沉默了几秒，C律师又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希望Ｗ检察官能延迟一些时间向法院移送新调取的证据。几天之内就能完成证据调取，没有必要再拖时间，所以Ｗ检察官直接拒绝了，其实她更担心夜长梦多，因为眼前的这个对手无论是专业、谋略或是经验都不输于自己。C律师犹豫了一下，又从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放在Ｗ检察官的面前，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睛里躲闪的目光依然暴露出了他的紧张。Ｗ检察官愤怒了，一直以来她尊重眼前的这个对手，但是作为法律人内心的底线绝不能触碰，于是她翻开桌子上的刑法条文第三百八十九条（行贿罪）拍在桌子上，C律师看到Ｗ检察官怒目圆睁的表情，只好又将卡拿了回去。Ｗ检察官原本想将这个失去职业操守的律师撵出门去，但是萦绕她心里的那个疑问还是没有解开，又不合适直接问，于是气氛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与尴尬。

        还是C律师首先打破了沉默，或者C律师已经看出了Ｗ检察官心中的好奇和疑问。C律师不再兜圈子，原来律师们这样反复“折腾”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到目前为止，两名被告人一直都是被取保候审的（强制措施的一种，被取保候审人缴纳保证金或提供保证人，被取保候审人在判决前不收押，由公安机关负责监督执行），一旦法院判决下来，很有可能会被收监服刑。两名被告人是堂兄弟，他们的奶奶病重，将不久于人世，家人希望在奶奶去世前两个孙儿能陪着。于是其家人高价聘请专业律师，除了为两被告人辩护以外，最重要的是拖延时间。

        谜底揭晓了，虽然是对方主动说的，Ｗ检察官还是怒不可遏，不是她缺乏同情心，而是因为被自己的别人当做棋子，任人摆布。而现在却又要被道德绑架，逼着她答应对方的要求。Ｗ检察官大声质问C律师：“你们为什么不早向我说明实情？”C律师答：早说了你们能答应补充侦查拖几个月吗？Ｗ检察官愈加愤懑追问：“我们司法机关在这个案件上浪费的大量司法资源谁来买单？”此刻Ｗ检察官脸涨的通红，声调低沉到极点，仿佛能看到她的眼睛中燃着的火焰。

        C律师识趣地走了，Ｗ检察官一个人陷入了沉思。从初进检察院的新人，到书记员、助理检察员、检察员，再到现在的员额检察官，六年了，一路走来，披肝沥胆、兢兢业业，她反感套路、阴谋，但套路与阴谋又充斥着她的周遭，从热播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到眼下的这个小小的非法拘禁案。而在现实中，在侯亮平与祁同伟的智斗中，获胜的未必一定是阿庆嫂，因为刁德一比我们想象更难对付。Ｗ检察官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那杯茶。杯中的那朵黄菊花已经坠落沉底，与陈皮局促地挤在一起，而茶水的颜色已经混沌不堪。Ｗ检察官拿起杯子，毫不犹豫地将茶杯连同那堆花茶丢进了垃圾桶。

        后来我再到Ｗ检察官的办公室，听书记员Z姑娘说，从那天以后Ｗ检察官再也不喝花茶了，只喝白开水。无意间的一瞥，我在Ｗ检察官的桌子上看到摆放着一本书，书的开篇是这么写的：“公元1587年，在中国为万历十五年，论干支则为丁亥，属猪。当日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总之，在历史上，万历十五年实为平平淡淡的一年”。这平平淡淡的一年亦如我们每天经历的平平淡淡的一天。（田家庵区检察院 武珍 徐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