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侠归来

2022-07-26 08:45:27    来源:淮南长安网   点击数: 字体:[缩小] [默认] [放大]

还差一刻到凌晨四点,鲍志斌从梦中惊醒,环顾四周,确认自己仍身在北方这个陌生小城的陌生宾馆的陌生床上。他的心稍稍安定,思绪追索起不久前的那个梦境。

梦里,他的身体随着呼吸,化成了水,汇入了尚未冰封的河流,一路蜿蜒、兜兜转转,不知历经了多少河港水汊,最终回到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

鲍志斌想起了早前傍晚,当电话中,妻子问起今年是否能回家过年时,鲍志斌没有给出确定的答案。也是在那会儿,对故乡的那份缠绵便悄然升腾,弥漫在了心头。是啊,有多少个年头没有回家过年了?鲍志斌不禁自问。

但是,真正惊醒鲍志斌的,不是思乡之情,而是左侧残臂传来的尖利刺痛,渗出的血水已经溽湿了身下的床单。另一边,同事还在隔壁床上鼾声大阵。鲍志斌心中苦笑,暗想这一夜大概是要报废了。于是,他悄然起身,撤换下染血的被单,放进洗手池内浸泡,然后小心翼翼给伤口止血、消毒。痛是有一点儿,但早已习惯,甚至有些麻木,不至于干扰到手边的活儿。

洗手台的镜子,亦在沉默中,注视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看着他用牙齿撕开肥皂的外包装,用右手涂抹布草染红的地方,用指尖、用掌心一点一点搓揉,仿佛此刻被按摩与抚平的,不只是身体的痛苦,也包括内心的焦虑。

镜像所看不见的,是另一个在脑海中不断闪回的世界。鲍志斌早已将注意力聚焦在了此行的任务:寻找一名重要案件的当事人,同时也是流落在这座小城中的一名居无定所的拾荒人。沿着寻觅的脚步,鲍志斌的思绪也开始在陌生的街巷里穿梭,在黑暗的涵洞桥墩下探查,在被严寒禁锢的白昼黑夜间追索,他的心,已经变成了梦中的那条河流,汩汩地涌向下一步将要追查的区域。

“老鲍,起得够早得啊。”不觉间,同事已经打着哈欠来到身后。

“早点完成任务,早点回家呗。”

“是啊。”同事咕哝了一句:“我可不想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过年。”

鲍志斌笑道:“今天是小年,咱们早饭吃饺子。”

“等等,小年?”同事有点惊诧。

“是啊,在北方,小年是年二十三,比家里要早一天。”鲍志斌解释道。

橘生淮南则为橘。两人嘴上所说的家,正是这座淮水以南的城市。至于鲍志斌的故乡,还要再南下三百多公里,才能抵达那个位于苏浙皖三省交界的,被称作为郎溪的小县城。

所谓故乡,只有离开,才会被冠以这个称呼。

2005年的元旦,一年的公安工作才刚刚开始,便有一名年轻民警带着调离申请,叩响了局长鲍升华办公室的房门。瞅着办公桌前立正的下属,同样也是他的儿子鲍志斌,鲍升华沉默了良久。身为局长的鲍升华本可以对调离申请不予回应,甚至仗着父亲的身份对儿子呵斥一顿,让他滚回山里的那个派出所。但鲍升华同样明白,语言是轻的,一旦说出来,就会失去了威严,只有行动才会给出最为确定的答案。于是,他只是将笔尖杵在调离报告上,不动声色地问:“你确定吗?”

“确定!”鲍志斌的回答不容分说。

鲍升华点头,一边在调离报告上签了同意,一边淡淡地嘱咐:“到了那边好好干。”

像是怕父亲反悔,鲍志斌几乎是逃出了局长办公室。另一边,鲍升华也慢慢回过味来。他想起2001年夏天,儿子警校毕业,刚到郎溪县公安局实习那会儿。鲍升华既当领导,又做入门师傅,带着儿子一同走访群众,一同出案件现场,一同抓捕犯罪嫌疑人,该吃的苦,该受的罪,一点都不会把儿子落下。甚至夜里值班,鲍升华都在备勤室里多搭一张行军床,方便爷俩探讨白天的工作,一心想把多年来积累的宝贵经验尽快传授给鲍志斌。

可是,鲍志斌似乎有意和自己保持距离。实习期结束,新警分配岗位时,鲍志斌居然没有选择常有破案立功机会的刑警队,更没有要去工作负荷稍微轻松的机关科室,而是提出要到郎溪县最偏远的姚村派出所工作。鲍升华这才意识到:“局长之子”这个称谓在年轻的鲍志斌眼中,与其说是荣耀与捷径的代名词,倒不如说是在偏见中,一笔勾销了年轻人的自我奋斗。

是啊,拼搏闯荡早已写入了鲍家的家史。鲍志斌的爷爷鲍隆先年轻时就加入了八路军,打过日本鬼子。后来又随解放军南征北战,攻上了孟良崮的山顶,也和百万雄师一道跨越长江天堑。那么作为鲍家的子女,是没有理由生活在长辈的庇护下。于是,鲍升华满怀欣慰地放开了手,让儿子去往最为偏远,警力最少,治安状况却也十分复杂的姚村派出所独自拼搏闯荡。

这一去就是五年。五年间,鲍志斌打基础、学本领、磨心性,不管是所长,还是群众,都亲切喊他一声小鲍。五年间,他每天工作和生活都在派出所里,几乎很少回家。打心底,他已经把派出所当做了自己的家,派出所的同事,辖区的群众都是他的家人。至于那位身为局长的父亲,也很久没有人在鲍志斌的面前提起。

时间一晃,到了2004年夏天,姚村派出所接到辖区一家加油站发生火灾事故警情,严重威胁储油罐的安全,极有可能引发爆炸事故。鲍志斌立即背着单警装备冲到了警车前,却被所长勒令留在派出所内看家。诚然,派出所不能闹空城计,但为什么唯一留守的却是自己。同事们离开后,鲍志斌想来想去,只得出了一条解释:那还是因为自己是局长的儿子,要是在处置这种危险事故中受了伤、甚至殉了职,所长没法和向他的局长父亲交待。

这件事在鲍志斌的心中结下了一个疙瘩,也成了他申请调离郎溪县公安局的直接原因。其中缘由,他没有向父亲和母亲解释,只是粗略地说要借着选调机会换个工作环境,多积累一些工作经验。

于是,鲍志斌一切归零、一路北上,来到了淮南市的曹庵镇,一处同样远离市区的农村派出所,开始独自打拼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皖南的一城山雨遇上了北方的辽阔平原,鲍志斌自然要重新适应和融入新的工作与生活:不一样的口音,不一样的饮食,还有不同的治安状况(相较宣城老家,此地百姓脾气更加直爽,矛盾一旦形成便更容易激化)。虽已入警数年,鲍志斌却像一名初学者般退回到了起跑线,一切从零开始,从最基层、最点滴的事情开始。

时间一晃,又是数年的原地盘桓:没有岗位调动,没有职务升迁,也没有人再向鲍志斌提起他那担任领导的父亲。岁月静好,生活在一天又一天波澜不惊地行进着。但是在天际之上,每日的晚霞都会绽放出不同的绚烂,像是在酝酿着什么质的变化。而天际之下,一条条火舌也正从曹庵镇曹水街道的一家小食店内向外喷出。鲍志斌和派出所的同事们刚将店内群众全部转移解救,惊魂还未甫定,鲍志斌又一头扎回火场,冲进后堂,用湿抹布包裹住煤气罐的把手,接着拎起煤气罐就往外冲。此时,鲍志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他跑得够快,那么烈火最多就是舔他两口,不至于把他一口吞了进去。

终于,围观的群众松下一口气,看到这个独臂警察拎着还在喷火舌的煤气罐从火场里冲了出来。有人举起了手机,镜头中,这个男人的脸被炙烤得黑里透红,头发上还闪烁着火星儿,就像是一只刚刚浴火涅槃的凤凰……

当煤气罐最终被消防员接手过去,拧灭了燃气阀后,鲍志斌一屁股坐在地上。旁观者以为他只是完成了一项英勇的任务,只有鲍志斌自个儿明白,那个多年前在姚村派出所拧上的心结,在此刻已经悄然解开。